兄弟姊妹的嘴，比法律還大？——封建餘孽的特留分制度
李明諭 律師（政諭法律事務所）

一、當死者的意願被宣判無效


在台灣繼承法中，最令人錯愕的不是遺產的分配，而是法律的倫理想像。民法第 1223 條規定：「遺囑不得侵害繼承人之特留分。」看似保障弱勢，實際上卻是對死者最後意志的干預。
當一個人歷經半生，決定以遺囑方式將財產交付真正扶養自己的人時，法律卻說：「抱歉，你的兄弟姊妹也要分。」於是，死者的意願成了違法行為，而那些多年不聞不問的親人，卻能以「依法有特留分」為由伸手索討。
這不是家庭倫理，而是制度性貪婪。特留分制度原意在維護家庭和諧與基本生活保障，但在現代社會早已變質，變成血緣對自由的特權。

二、制度的根源：從羅馬家產到東亞倫理


特留分制度的起源可追溯至羅馬法 Legitime，其宗旨在於確保家產留在家族內，不致流向外人。中世紀歐洲貴族更以此防止財富流入修道院或私生子手中。它的核心不是「公平」，而是「血統控制」。
日本明治民法移植此制度，將家族倫理包裝成法律義務。台灣民法繼受自此體系，於是 19 世紀的「家族大於個人」倫理觀仍被保留在 21 世紀的法典中。
遺囑自由（Testierfreiheit）在此制度下成為空殼。遺囑不再是個人意志的延伸，而是國家強制的道德模板。

三、比較法的現代樣貌：別的國家都在進步，台灣還在原地


在歐陸法國家中，強制繼承份額（forced heirship）多僅限配偶與直系親屬。法國與義大利皆明文排除兄弟姊妹；韓國更在 2024 年憲法法院判決中宣告：對未履行扶養義務或虐待被繼承人者仍強制給予必留分，違反比例原則與人格尊嚴。
反觀台灣，兄弟姊妹仍在特留分名單之中，哪怕早已各自成家、毫無扶養關係，也能依法分食遺產。
普通法國家早已走上相反道路。英美法系以遺囑自由為繼承法核心，認為財產應是個人自由意志的延伸。美國僅在部分州保障配偶有限選擇權，並未設歐陸式的「強制繼承」。

四、學說的評價：封建陰影下的倫理幻象


德國學者 Dieter Leipold 在《Münchener Kommentar zum BGB》中指出，特留分制度的正當性來自家庭成員間的扶養義務與責任；若脫離此前提，僅以血緣作為權利基礎，反而削弱比例原則並侵蝕遺囑自由。¹
英國法學者 Paul Matthews 則認為，強制繼承制度乃家族控制的遺緒，與英國法強調的個人選擇精神背道而馳。他批評，歐陸制度以家庭為中心的道德遺產，不應被引入以個人自由為本的英國法體系。²
韓國憲法法院於 2024 年 4 月的 2022Hun-Ga-7 號判決明確指出，若繼承人未履行扶養義務或有重大侵害行為，仍強制給予特留分，將違反比例原則與被繼承人之人格尊嚴。³
美國學者 Michael W. Galligan 在〈Forced Heirship in the United States〉一文中則指出，美國繼承法以個體意志與契約精神為核心，未採歐陸式的強制繼承，體現遺囑自由乃財產權的自然延伸。⁴
這些比較法與學說共同揭示一個核心：法律應獎勵責任，而非血統。
當兄弟姊妹毫無扶養與照顧，卻仍依法分得遺產，制度就成了封建的化石。

五、結語：讓死者自由，讓血緣退位


台灣民法若仍維持兄弟姊妹的特留分，不僅落後於比較法，更違反憲法第 15 條所保障的財產權與人格自主。
在現代社會中，家族已非經濟單位，家庭倫理不能成為剝奪自由的藉口。特留分應限於配偶與直系親屬，並得排除未履行扶養義務者。
法律的任務，不是幫血緣保底，而是維護意志的尊嚴。
否則，遺囑不過是一場紙上的葬禮，而法律，成了最體面的盜墓者。

註釋


1. Dieter Leipold, Münchener Kommentar zum Bürgerlichen Gesetzbuch, 7th ed., vol. 10 (C.H. Beck 2022) § 2303 Rn. 1–7. 「特留分之正當性在於家庭成員扶養義務之延伸；若脫離此前提，將不成比例地限制遺囑自由。」
2. Paul Matthews, “The Envy of Less Happier Lands: Importing Forced Heirship into England?” (2001) Chase Cambridge J. Int’l L. 45. 「英國法之遺囑自由，與歐陸家族中心的強制繼承制度根本對立。」
3. Constitutional Court of Korea, Decision No. 2022Hun-Ga-7 (April 2024). 「對違反扶養義務或虐待被繼承人者仍給予必留分，違反比例原則與人格尊嚴。」
4. Michael W. Galligan, “Forced Heirship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,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New York State,” 22 Trusts & Trustees 556 (2016). 「美國繼承法反映個體意志與契約精神之優位，未採歐陸式強制繼承制度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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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1123